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念羅醫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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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photo via cc Flickr user Spot Us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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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小到大,我腸胃都很差,經常胃痛。中醫西醫我都看過,情況仍是時好時壞。我認識羅醫生是在大學念研究院的時候。記得她是我一份part-time教學工作的同事介紹給我的。我還記得那同事說過羅醫生脾氣古怪,但醫術異常高明,見到她要必恭必敬。更重要的,是一定要叫她「羅醫生」而不是「羅醫師」,因為她認定「醫師」是殖民地政府為貶抑中醫,不許與西醫同名的一種侮辱性稱呼。

緊記同事的叮囑,我第一次到羅醫生位於半山的診所拜訪,到門口按鐘時雙腳還在發抖。所謂診所其實是她的家,門口右邊是個偌大的神壇,上面有三幅發黃的畫像,正中那人穿著清朝官服。羅醫生已經八十多歲,個子非常矮小,只有四呎半左右,背很駝,大概有骨質疏鬆吧。她一見到我,沒半點表情,左手夾著香煙,右手指一指我該坐的位置就拜神去。神壇正中穿著清朝官服那位,我後來知道的是她父親,好像曾任光緒皇帝御醫,旁邊兩位女的是她母親。每次她提到光緒帝,仍會拱手尊稱他為「前清德宗皇帝」。她是庶出,又是女兒身,卻是他父親唯一的嫡傳弟子,也算是件奇事。

每天早上羅醫生都要拜神。拜完神後,才斯斯然坐下問病把脈。她把脈時一聲不響,聚精會神,卻煙不離手。我雖然對煙味敏感,都不敢偏過頭去。據羅醫生所講,煙有助分隔開她和病人的病氣,讓她不會被傳染,熟真熟假真的無從考究。羅醫生把脈認真但不費時,問題也是短而精,通常她會問你最近吃過什麼特別的沒有,無論你答什麼,她之後都會告訴你所吃過的食物,大多數竟是絲毫不差。例如她可以清楚指出我之前一晚食過煎炸食物,連炸的是雞也知道。所以我從不敢對她隱瞞什麼,彷彿她的三隻手指就是一部scanner,照透你的身體,令你無所遁形。

羅醫生脾氣的確古怪,規矩亦多。首先,你必需要毎日求診,沒有她的批准你不可以隨便中斷治療。她只開藥,不賣藥,所以你要拿著藥單到中上環的藥材舖執藥。藥材舖她只信任余仁生和位元堂。我試過幫襯其他不知名藥行,第二日把脈她就知道我沒有在那指定的兩間藥材舖買藥。由於這兩間藥行太貴,當年不過是個研究助理的我無法負擔如此高昂的藥費,後來我從其他病友打聽到原來春回堂的藥平很多,而藥效又跟另外兩間名牌藥店一樣,最重要是羅醫生看不出來。自此以後我就幫襯春回堂了。

査實我當年的病並不嚴重,但我足足見了羅醫生差不多一年。星期一至日,日日如是。現在回想,那段日子像是一個儀式,每天重複的做,也說不出所以然來。唯一想到的是和羅醫生那種奇妙的緣份。據羅醫生的老傭人所講,其實羅醫生曾經結婚,更育有一女,後來離異,女兒隨其夫生活,與她沒有來往。她亦從來沒有提及這事。羅醫生沒有收徒弟,她不信任人,總覺得會教出徒弟無師傅。可能我非常神心,日日見她,加上又懂「扮乖」,每次她為我把脈,我總是打爛沙盆問到篤。久而久之,她可能覺得我對中醫學有興趣,就開始介紹醫書給我看。

羅醫生的書櫃全部都是線裝書,差不多一本平裝也沒有。雖然她給我介紹書目,亦讓我在她家翻書,但就一定不許借走。其實我對中醫學沒有太大的興趣,只是為人較為八卦,喜問東問西,令到羅醫生誤以為我是個可造之材。慢慢地她要我站在她旁邊看她睇症,更教我將三隻手指放到病人手上感受一下。起初我覺得真的很有趣,也會按著她的建議到圖書館借書來看。但漸漸地我感到事情開始複雜起來。

一日,她忽然建議我搬到她家和她一起住,因為可以每天吃到老傭人煮的鮮魚粥,對身體好些。我以功課繁忙,必需住在宿舍為由推卻了。又一天,我在一個上午收到她七個口訊,打電話又找不到她,我擔心她有事,急忙跑到她家裡看。原來她的電話不知何故被調到靜音,聽不到電話響。她找我就是想知我什麼時候到她家裡看她,順便幫她修理電話。經過這兩次事件,我覺得我不可以繼續每天去看症了。加上胃病一早己好得七七八八,就決定和羅醫生分手。這是一個很艱難的決定,為了應該如何向羅醫生道別,我足足失眠了一個星期。

終於我鼓起最大勇氣向羅醫生表示我已經病好了,因為功課太繁忙,實在無法繼續去看她。她的反應竟是出奇的平靜,只是叮囑我要小心身體,有什麼該吃什麼該戒口等。其實我心裡非常不捨。雖然我可以常去看她,但我知道她對我有期望,而我是永遠都不可能達到。與其給她一個false hope,倒不如撇脫離開更為乾淨。

由於我介紹了很多朋友看她,所以離開她後一直都有打探她的消息。後來政府要所有中醫考牌方可執業,她堅決不考,認為無人有資格評核她,情願退休。可惜她退休不久就患上腦退化症,完全認不到人。她患病後我特地和朋友去探過她一次。她已經認不得我,雖然卧病在床,但她那種大家閏秀的風範仍在,還是忙著要傭人招呼我們。那年她九十多歲。

偶然我還會想起羅醫生。有時甚至會幻想一下倘若當年我放棄學業,隨她學醫,現在會不會在懸壺濟世﹖ 但人生沒有如果。或許我和她的緣份就是那短短的一年。

那一年,我不會忘記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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