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陣子看了兩齣有關以寂寞為題材的電影,一是〈Her〉,香港譯名是觸不到的她;另一齣是〈The Best Offer〉,譯名為寂寞拍賣師。本寫各自打兩篇影評,可是覺得這兩齣電影讓人最大的得著,是在電影播放時你所體會到的感受,如何被情節觸動,如何被角色牽動情緒,如何以你的角度評價,最後的結局又如何將你的感受轉化。比起影評,我覺得更應該為這兩齣電影寫下確切的感想。可是我不想浪費了這兩齣好電影,不想因為文章中的劇透而讓你們喪失對電影的興趣。所以以下我所寫的,是受那兩齣電影啟發的、有關我自身的,寂寞。
寂寞這題材很難拿捏,寂寞這東西本已是難以感受,你必需掀起很多層的情緒,揭起最後一層才發現寂寞最原始的模樣。更何妨是把它原形畢露表達出來。如何能夠準確地描述寂寞,而確保它沒有沾染到其他的悲傷情緒,就只是形容出最純粹的寂寞,這實在是很困難的事情。因為沒有任何一首旋律、一闋歌詞、一張照片、一幅畫,可以完好無缺地表達你的寂寞,它們或許有相似的模樣讓你感觸,讓你產生共嗚,可是它們並不是你的寂寞。
有關我自身的寂寞,我以為我會自然流暢地展述下去,甚至得到紓解、解脫。
然而我卻是語塞。這樣突如奇來的停頓就像我的生活一樣,無法招架。
我的寂寞被許多悲傷的情緒包裹著。他們說這不是我的錯,是腦部分泌的化學傳遞物質失衡。這種悲傷的名字叫抑鬱症,於是我發現了我許多的變化。我已經忘記了是何時開始處於這種狀態:漸漸地覺得過去的回憶都離自己很遙遠很遙遠,對所有事情不著緊也不感興趣,看到便宜的東西不再想買了,買了放在家久了也只會變垃圾,吃了很好吃的東西滿足一會便有失落感,發現許多的快樂原來都只不過是如此。我很懼怕,我說不出來我不快樂的理由,很疲倦很疲倦,眼淚不能自控地流,每一寸關節,每一下呼吸,光是在生存這個狀態就足以讓我感覺累透。
我走在人多的地方時,有時候感到莫名的驚恐,焦慮感膨脹,會喘氣,急速地喘氣。我在地鐵的時候會哭。與認識的人在一塊會自動地端起快樂的模樣,不想掃興,後來發現這樣子端好累,不如乾脆不外出了,也不上學了。我就是連說話也覺得好累了。總是覺得全世界快要發現我瘋了要把我困住。
然後我像是移居了另一個星球,這裡沒有確實的時間觀念。我的星球很悶,我有時睡有時吃有時不知自己做了什麼,有時會想念地球的人,好奇他們總掛在嘴邊的忙碌,我不想回去,真的不太情願。可是我愛的人都在地球上,每次因為要見地球的人都花光了力氣回去。我不知道,我實在要花費多大的力氣才能回到常軌。
這個病帶來了一種好處,所有的回憶都變得遙遠而朦朧,模糊得無法再放大,而我也沒有力氣去重塑或是修復。有時我看著鏡子的這樣的一個我:「嗨,我也沒有什麼要跟你說的」這一種虛空的狀態。而我努力地接受,人與人之間就是如此的疏離,不需要交流,不需要笑容,因為我們毫無瓜葛,毫無關係。
最沉重的打擊是:我發現悲傷從來也沒有救贖,沒有解藥。聽說愛情是個烏托邦,而我的倚賴比較沉重,總是沒有一個可以把我完全承載的人,無論是很要好的朋友,還是情人,唯一一個沒讓我失望的,可能就只剩下我的母親。我們得接受,我們永遠沒法找到一種可以永遠倚賴的存在,無時無刻的親密陪伴,永遠坦言無懼的交心傾訴,人類始終還是有黑暗面,會疑惑,會隱瞞,會躲避,可是這些都沒法否定真誠的存在,沒法判定故事最後的局面,還有我們的選擇的改變。
我嘗試觀看自己孤獨的模樣,把我的寂寞端詳,細看我的眼淚,紀錄我的悲傷。因為我知道,我沒法否定悲傷的存在,於是我唯有與它共存。我的懦弱,我的膽怯,還有我的寂寞,可以共存,當然還有的是,我的勇敢。我沒有服用藥物,因為我害怕毫無緣由的轉變,在我還有清晰的意識,我不想倚靠藥物,於是我作出了一個承諾,每天晚上都要跑步跑得大汗淋漓才能回家,然後再觀察情況是否再需要用藥。過程真的是很艱辛很痛苦很要命,可是隨著這樣子每晚聽著歌喘著氣跑,練習著呼吸,有時跑起來會流淚,可是漸漸地好像真的好起來。
每個人都是孤獨而寂寞的,而為了不讓人發現,於是不讓人尋見,假裝著自己很忙碌,找忙碌作伴好像就不用感受寂寞,掩埋無底的寂寞。然後大家其實也各自各獨個兒地寂寞起來。孤單或許就是你想念的人的代名詞,你感覺孤單而你很想念他,你不快樂因為你很想念與他一起快樂的時光。其實真的沒關係,因為每個人也會感覺寂寞。
我也忘記了我空白了多少的日子。當初如何的墮入,如何的掙扎、撕裂、拉扯,怎麼地接受,疏理、學習安撫,甚至擁抱。我清楚記得那種痛苦。如何撕心裂肺如何難以承載。寂寞不是梗塞在心裏的一塊石,不是對冷漠的憎恨,也不是這世界的原貌。寂寞不是常軌,不是懼怕,不是焦躁和不安。寂寞不是止不了的空洞,不是一顆蛀壞了的牙齒,也不是永遠猜不到的密碼。這些都只是常人對寂寞的詮釋。
我的寂寞就好像好像一個剛懂說話的孩子,迷了路。倚靠著他僅僅懂的零碎的語言努力地說話,問途人:「你知道我應該到哪裡嗎?」
因為人生就是如此糟糕而不完美,世界總是讓我們失望,但愛總是會在不完美上呈現出來,而在碰上愛之前,我們都是寂寞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