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(photo via cc Flickr user Jake Stimpson)
幾廿年前我來到這個城鎮,便覺它十分特別,千元至千萬元的單位只有幾步之遙,當你每走過幾棟大廈就好像踏入了另一個世界。太陽西斜時,比較高的大廈的影子可以把矮小的樓宇完全覆蓋。但是看久了,也就開始習慣了,對於長期生活在堅尼系數高於0.52的城市裡的人來說,這只不過是普通市容罷了。
剛入城第一眼會望到的是幾棟公共房屋,數量不多,設計簡樸,卻因為便宜的租金和實用的尺數,成為幾十萬人的夢想,但也因為無情的入息審查,變成了無限個私樓租戶的暇想。再走過來是幾棟私人樓宇,很多人說它的外觀比起公屋要好看多了,尤其是黃昏時,陽光打在每戶的玻璃窗表面,十分閃爍,最高層的複式單位的窗戶更變成了一塊大金磚。早幾年擁有私人單位還是很多人的奮鬥目標,現在樓價高不可攀,大家連想像都覺得奢侈。隔了一個街口,是一棟又一棟殘舊且矮小的樓宇,裡面住了很多很多人,每間房裡頭都像沙丁魚罐頭,空間少,人頭卻不少。如果把門和窗戶都閉上,只要大家同時一起深呼吸十數下,氧氣就會馬上被吸光。
一到夜裡,我便在這邊當值,在這片充滿對比的迷離莊園,大家唯一能夠共享的就只有天上的月光,可能是矮樓範圍的街燈比較黯淡,那些人的氣息看起來總是比較消沉,就連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是半虛的。我在豪華區當值那時,風景可真不一樣呀,每枝街燈都高高大大,路人的影子都實實在在,就算影子被拉得長長快要消失了,另一枝街燈又把它照活了。
我最記得宵禁還未實拖前,夜裡總有人會坐在我準備的摺椅上陪我談談天。印象最深刻的是三個住在不同單位的小夥子,他們在我心目中就像貧富的代表。
最有錢的是阿德,父親好像是什麼中國富商,就住在上面複式單位哪戶。阿德的性格不怎麼聰明,而且目中無人。他話很多,每次一開口都離不開向我展示他的成就,小則買了什麼新玩具,大則去了歐洲哪國旅遊,像是很久沒人聽他訢苦一樣,但聽他說,現在想出國的手續倒是挺麻煩的。這小子做事都是三分鍾熱度,但有一個道理他懂得非常透徹,「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」。今天說要成為球星,立即便買下至潮至貴的波鞋;明天就說單車是他的強項,便換了一輛最好的日本進口單車。那晚他騎著他的戰驅輕過,問我他的新車漂不漂亮,我如實說沒什麼特別,他說這輛單車大概是你三個月的工資吧,你當然不懂欣賞。他沒有想過等我回答,把話說畢便轉身駛遠,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,不知為何,那些路燈把他的影子照得特別大,像巨人一樣。後來他家搬走了,聽說他好像從外國回來後,很快便成為父親公司裡的高級人馬。
吉仔就住在公屋的,他每次經過我的當值位都會跟我很有禮貌地打招呼,有時還會送我些生果。吉仔人很勤力,很乖巧,但說話不多,而且他的眼神總是露出了一絲猶豫。有晚雨下得很大,各個路人的倒影都被打得一片迷糊,遠處見到吉仔在小心地跑來,雨水快要打他的倒影打散似的。他濕著身子,手上拿著一打啤酒,說要跟我飲什麼光,我問要真的飲清光嗎?他說:「不……,是飲到天光!」我見他愁眉苦臉,便跟他好好喝一回。那晚我們談及很多東西,由學業到家庭,娛樂八卦至到社會時事,無所不談。他說他最討厭那些有錢人,認為那些人在社會上擁有太多優勢了,而且那些人說話的眼神讓人感到很不自在,好像用眼晴告訴你,他是高人一等的。後來他回來了幾次,第一次,他告我他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;第二次,他說他升上了經理級了;最後一次,他說他要搬到別處的私人樓宇去。起初兩次我都為他感到高興,但後來便覺得他的眼神愈來愈像那些他口中的上等人了。
至於約瑟是眾人之中最聰明懂事也是最苦命的一個,他家境清貧,住在舊樓那邊,但他很愛諗書,成績也名列前矛。他說話語速不快,但說出每一隻字都十分肯定,他從不提自己的原名,說討厭自己的名字。有次我教他國際象棋,約瑟三兩下便學懂,打後他每次經過都要與我比試一番,不出幾次,他便能夠完勝我了。有晚他如常找我下棋,那晚的街燈好像壞了似的,黯淡無光,我幾乎看不見約瑟的影子。那盤棋他下得心不再焉,錯處百出,輪到他時,他突然吞吞吐吐說著:「我……我不再諗書了,後父要他出來打工幫補家計。」隨即他的眼淚便中眼袋溢出,我未來得及問他,他便轉身便走了。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,但每次我想起約瑟,心裡都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,好像是覺得可惜,卻覺得比可惜還要可惜得多。
現在入夜後街上人影全無,不時街上有些動靜,我都會誤以為是他們回來看我,可是通常那些動靜都是來自餓了想要飯的流浪貓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