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日,整個工業區都空蕩蕩的,馬路上停滿了貨車,但沒有人上落貨。整個地方就像被警戒線封鎖,亦或被電影公司徵用拍戲但演員未到現場。
紫瞳將甲蟲車停在一架貨車旁邊,平時的話他已經堵住了馬路,但今天不怕。他們正正是這幕戲的演員吧,他一邊想一邊將車門鎖解開。
天色不錯,雖然有些陰雲,但紫瞳仍看見雲邊透露出來的金光。離正午還有一小時,那時候是陰氣最弱,屍氣至為衰竭的時間。
何國德先下車,拿著個旅行袋,桃木劍劍柄露出袋外。如果有途人看見,一定以為那是拍戲用的道具。「我跟老頭先進去,待會見。」子軒臨離開車廂時說。儘管休息了足足四天,紫瞳的靈力依然恢復了不足五成,整天精神萎靡。他像貓般伸長身體,打了個呵欠,在兩架貨車之間的縫隙看著子軒與何國德走進了工業大廈。
對,就是鍾玲旗袍作坊的工業大廈,也是手機顯示殭屍的最後位置。
子軒和何國德先到紫瞳之前在十一樓租下的單位,打開門前,子軒在背包中取出兩個木盒,將裡面的電子豆全數倒在走廊。「去吧。」子軒暗暗說。
「是你跟紫瞳的追靈玩意嗎?真有趣。」
「這裡八十一枚電子豆,會追蹤到整棟大廈的陰邪之物。」
「事後拿一枚回去研究一下。」
「只怕它們整天纏著你的鬼仔不放。」
紫瞳之後會合二人,子軒凝視著筆記簿電腦,屏幕上的綠點不斷游走。
「這大廈倒乾淨得很。」紫瞳說,電子豆連一個目標都未找到。
「那人一定將養屍地打掃乾淨,避免意外。小子,你也記得上次吧。」何國德說的「意外」就是鬼上屍。他一邊說,一邊將糯米鹽灑在單位的門口四角。
過了約十五分鐘,子軒說:「奇怪了。」
「怎麼啦?」本來閒躺著的紫瞳起來說。
「電子豆分別聚在九樓和十三樓。」
「那兩個地方都要調查。」紫瞳說。
「我去十三樓,小子去九樓,他之前去過,紫瞳你在這做指揮吧。」何國德將桃木劍取出,插在背上,又把好幾個符咒放進口袋裡。
「戴好耳機,有甚麼異動互相知會。」紫瞳接著對子軒說:「尤其是你,不要獨自行動。」
子軒推開了九樓的防煙門,眼前的情景跟上次別無二致。狹長的走廊,朝右走上七八公尺、經過五六間寂靜的單位,就是鍾玲的作坊。雖然燈光昏暗,但子軒遠遠就看見一大堆電子豆聚在作坊的門前。
「媽咪,你在找甚麼?」子軒快要走到作坊門口時聽到一把女聲,有些耳熟。那道鐵閘開了,木門半掩,但電子豆只在門口徘徊不已。
莫非是Amy和母親一起?子軒貼在門旁的牆,伸手入懷,取出三四張紙符。何國德那老頭說這些都有鎮屍作用。
子軒一個轉身,站在門口,電子豆散開了,半枚都沒有給他踏著。他長長的影子映進了房子裡。
「誰?」同一把女聲說,果然是Amy。
子軒正想鬆一口氣,但見到Amy的模樣,頸後的肌肉又崩緊起來。
Amy應該是穿了一件粉紅色襯衣,子軒這樣猜因為上面是一塊塊的血跡。不僅在襯衣上,她的臉上都有血點,混合著汗水和塵土。還有,她雙手握著一柄切肉刀,染血的刀尖遙指著子軒。
她身旁站著另一個人,背著子軒,但身穿旗袍、缺了右臂,肯定就是已變成殭屍的鍾玲。
「找到她了。」子軒對著話筒說。
何國德一踏上十三樓的走廊,嗅到的是一陣血腥氣。
他跟隨電子豆沿著長廊走,經過了大概三四個門口,然後不用再依靠電子豆了。半道鐵閘倒在地上,角落陷入了地面。單位的木門如其說是開著,不如說是撕破的,清脆利落,就像門是用紙糊的。血腥氣就從裡面傳出,濃得像魚市場。
何國德在背上取出桃木劍,步入單位,腳下黏黏糊糊的。地上滿是紅色的腳印,桌椅東歪西倒。他持劍向前,環顧四周,暗說一聲:「果然有行家住在這。」房間的左邊有個直立的棺材,這角度看不出裡面有甚麼;右首有座神樓,但要比何國德舖內的大得多,供奉著三尊神像,一大兩小。神枱紅燈閃爍,連久經戰陣的何國德都感背上一寒。
「嘎……」何國德急向右轉,凝視著呻吟的來源。只見暗角之處伸出兩條人腿,穿了黑色皮鞋。何國德一步步走近,腳下黏稠,就像鞋子上踏滿了香口膠。
一個滿身血污的男人坐在地上,口鼻中有呼無吸,雙目半開不開。他大約六十有餘,白色襯衣都染成了紅色,有些地方更已是深褐色。何國德走近去,這時他看到老人的左手姆指、手指都沒了,切口雖沒有流血,但看得出是不久前被人砍斷的。
「嘎……」老人雙目暴張,何國德幾乎一屁股坐在地上。他及時穩住身子,只見老人一臉通紅,頭頂散發出一絲絲的白霧。
「鬼上身嗎?」何國德一早肯定面前的老人就是養屍人。他猜測應該是殭屍反咬主人,令老人缺了兩隻手指,施不了咒,所以被怨靈纏身。這些練法之人,一生與邪物為伍,往往得罪不少惡靈厲鬼。
雖然對方幹了養屍這樣的陰損勾當,何國德亦不忍見他虎落平陽,被靈體折磨至死。他將桃木劍放回背上,蹲下身來,向四方唸咒,雙手捏了手印。然後他左手握著老人顫抖的右手,胸中靈力匯聚,嘴中喝道:「出舍!」
老人的頭仰天,鼻孔口腔逸出紅煙,從單位的天窗中飄出單位。
「那……那……是甚麼……玩意?」何國德從未在趕鬼驅邪中見過紅煙。
他剛要向紫瞳說明情況,喉頭一緊,跌在老人身上。何國德雙手忙在喉頭挖著拔著,兩條腿踢著,但地上太滑溜,完全沒有著力的地方。
頸上的墨線不斷收緊,他聽到一把沙啞的聲音說:「多謝你了,破了我的血印,現在她會自己去找那器具了。」
紫瞳聽到子軒說「找到她了」,正想叫他不要妄動。耳機卻傳出何國德說「出舍」。
「不要走過來。」此時子軒那邊傳出一把尖銳的女聲。紫瞳一聽就知道是Amy的聲音。這女孩子為何會在這裡?
「Amy,你記得我嗎?先放下刀子。」
「記得,當然記得,你這神棍,串通了兩個人,把我媽弄得痴痴呆呆,還……」聲音尖銳得連耳機都接受到回音,發出「嗡嗡」的聲響。
「我和紫瞳都……都……不是騙……騙人的,我來幫你的。」
「幫我就跟我滾……滾呀……」紫瞳聽到子軒慘叫一聲,然後耳機就再沒有傳出半點聲響。
紫瞳站起身,準備出門,何國德那邊卻有把沙啞的聲音:「多謝你了……我的血印……會自己去找那器具了。」
他暗罵一聲「媽的」,拿了裝備,跑出單位。走廊昏暗,天上烏雲佈滿,連微弱的陽光都沒有。
「連上天都不幫我們。」紫瞳站在防煙門前,從門上的玻璃窗可看到兩組樓梯,一組向上,一組向下。
子軒耳邊還響著刀刃擦過空氣的餘音,話筒「拍」的一聲跌在地上。出於拳手本能,子軒退開半步,右手摸摸臉頰,濕濕黏黏。他沒想過Amy真的會動刀子,否則這一砍連毛髮都摸不到。
Amy眼中閃一絲驚惶,旋一咬牙,雙手握刀,刀尖依然對著子軒。她身後的殭屍不知從哪裡拉了一個大木箱,一腳踏碎了蓋子。
子軒趁Amy分神看母親,衝前兩步,左手拿著Amy的手腕。Amy忙縮回雙手,子軒乘勢一拿一扭,切肉刀「噹」的一聲跌在地上。子軒將刀子踢開,小腹忽然一痛,原來吃了Amy一腳。他放開Amy,她瞪著子軒,雙目盡是憤恨。
「子軒,你沒事吧。」紫瞳的聲音在耳機響起。
「剛才出了點亂子,現在還好,殭……鍾玲女士在這裡。」子軒拾起地上的話筒。
「快離開房間,我現在找你師叔,之後趕過來跟你會合。」
子軒退到門旁,又不想將Amy和殭屍,獨留一室,於是站在走廊。
四周忽然熾熱起來,一股紅煙從窗外進入單位,鑽入了鍾玲的旗袍。本來彎著腰的鍾玲站直身子,就像受驚的貓兒。她全身扭動,由頭至腳,就像運動前做暖身活動。
子軒嗅到一陣硫磺味,鍾玲的身子發出「喀喇喀喇」的聲響,就像身體內裝了無數的齒輪。
她轉過頭來,子軒見她一對眼睛變成赤紅色,連眼白都好像要滴出血來。
那是甚麼?子軒沒有理會Amy掙扎,強把她拉到自己身邊,轉身就跑。
剛踏出門口,子軒已聽到鍾玲刺耳的笑聲。走廊的燈炮都突然暗起來,就像在寒冬中在被窩裡發抖的人。
他急忙把Amy向前一推,叫:「快逃啊!離開大廈啊!」
眼看Amy快要跑到升降機大堂之際,子軒只覺全身一熱,就像身處蒸汽房。他回頭亦沒未看清對方,就被撲倒在地。
子軒欲將鍾玲推開,但她的力量竟比猴妖還大得多,他雙腿猶如插進淤泥,動彈不得。鍾玲右手按著他的左胸,好像在感受著心跳,伸出舌頭,舔著他臉上的傷口。
「很有精力啊!」鍾玲吃吃而笑,然後一口咬在他的鎖骨,大力吸吮。
子軒拉著鍾玲的頭髮,但她的嘴巴猶如吸盤,絲毫不動。他腰間發力,弓起身體,希望可以翻過身來。然而,身體猶如比一塊大石頭壓著,而且是塊發燙的石頭。他雙手揮著拳,無力地打在鍾玲的臉上身上,年輕的生命在一呼一吸之間被磨滅。
「砰!」子軒聽到一記清脆的碰撞聲,感到鍾玲的嘴巴離開了鎖骨,雙腿也可以動了。他猛一摔頭,略為輕醒,倒不敢相信眼前的景像。
鍾玲的舌頭亦在嘴旁打轉,舔去血跡,雙目紅得發黑。另一邊是他以為已逃走的Amy,她雙手打橫拿著鋼製的圓柱形垃圾桶,護在胸前,目光完全沒有離開那已不是她母親的女人。
「小子,你身上一股死人氣息,是養鬼吧。你養鬼,我養屍,誰也不比誰高明,還來跟我搗亂。」沙啞的聲音在何國德耳邊響起,亦傳入正在十樓後樓梯的紫瞳。
墨線由本來的白色慢慢化為紅色。何國德雙目充血,臉上發紫,本來抓著墨線的雙手亦軟垂下來。
何國德眼前神樓上的一眾雕像微微震動,然後爬下神樓,就像剛學步的嬰孩。雕像一觸地,竟長大起來,幻化成一個老人、兩個老婦,渡步過來。他們均面露慘色,口中發出的都是哀號之聲,每走一步,褲管就流出了墨汁般的濃稠液體。那老人雙目被挖,由兩個老婦摻扶。兩個老婦都好不了多少,一個被一條鐵枝從左臉刺入右頰貫出,另一個的額頭上陷入了三口鐵釘。
同樣的是,他們的姆指和食指皆被齊掌切斷。
眼前的景像勾起了何國德多年前的記憶。這時那站在中間、沒了雙眼的老人伸著瘦長的手,指向何國德,空洞的眼眶發出神樓電燈般的紅光。何國德的舌頭吐了出來,似是迎接那老人的手掌。那隻沒了姆指和食指、再不能施咒的手掌一反,彷彿就要何國德的舌頭抓著,拉出口腔。
紫瞳一打開十三樓的防煙門,就跟隨那濃得像實物似的血腥味,找到何國德身處的單位。
紫瞳快跑走進房間,腳下一滑,手肘幾乎已碰到血跡斑斑的地面。他一站直身子,只覺左後肩一痛,一柄菜刀已砍了進去。他轉身抓著握刀的手,手指碰的是濕滑如鱔的皮膚,看到了持刀人的臉。雖然滿臉都是血污,但他認出那是管理員中叔。
「又來一個嗎?這次好玩了。」中叔笑著說,那滿口黃牙的齒縫著滲著褐色的血塊。
紫瞳想扳開中叔的手指,但無論他如何用力,中叔那隻滿是青筋的手卻把菜刀抓得緊緊的。
「我認得你,你之前和另一個小子搬進來,說甚麼拍片要通宵工作。但你知道你身上的靈力很顯眼嗎?我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。」中叔一腳蹬在紫瞳的肚上,順勢將菜刀抽出,牆壁曬上了新的血雨。紫瞳身子撞在飯桌,連人帶桌的跌在地上,上面的雜物都倒在身上。
在這角度,紫瞳看到何國德,他頸上纏著墨線,臉上發紫。
中叔拿著菜刀走過來,氣喘喘的,似乎力氣所餘無機。紫瞳掙扎想站起來,但左手完全發不了力,只可向左一滾,及時躲開了中叔的斬擊。那菜刀砍進了飯桌的桌面,一時之間抽不出來。
紫瞳右手忽然摸到一件硬物,用力揮擊,打在中叔的太陽穴上。中叔雙目反白,軟倒在地,就像沒了電池的玩具機械人。
紫瞳咬著牙,忍著左肩的劇痛,匍匐到何國德身邊。他右手將煙灰缸拋掉,探探何國德的頸項。
幸好尚有脈搏,紫瞳撕開何國德的襯衣,露出裡面瘦骨嶙峋的胸口。紫瞳咬破中指,用鮮血在何國德的身上寫了咒文,還未寫完,血已乾了。他再咬另一隻手的中指,這次咬得深,幾乎把指甲都咬下來,終於完成了咒文。
何國德臉上的紫醬色盡退,「嘩」的一聲,坐直身子,大聲咳嗽起來。
「你這個鼓吹封建迷信的,快給我退開!」是何國德的第一句話。
身邊的紫瞳一臉不解,何國德環顧四周,深深吸了口氣,指指躺在地上的中叔,說:「快找殭屍,這傢伙恐怕是要借屍還魂。」
何國德從懷中拿出小藥油瓶,搖了搖,倒了幾滴藥油於掌心,抹勻,塗在眉心、鼻尖、下頷。
紫瞳鼻子一動,眉頸一皺,那不是一般藥油,而是屍油,是由死人身上提煉出來。怪不得師父經常指責何師叔練功走上歪道。他不理何國德,脫去上衣,檢查左肩的傷勢,一道長達七八公分的傷口,深至見骨。在背包裡拿出一圈繃帶,將就著把傷口包紮好了。他拿了根煙抽著,好掩蓋那屍油的味道。
何國德閉上雙目,低吟著咒語,身子竟然離地一米。紫瞳知那是請鬼上身,點屍油就是吸引附近的靈體。何國德猛一開眼,「蓬」的一聲重回地面,吐出一口白煙,說:「趕緊把那傢伙縛起,然後找殭屍去。」他指著躺在地上的中叔,這管理員的胸口起伏穩定,只怕一兩小時就會醒轉過來。
紫瞳在櫃裡找到牛皮膠紙,把中叔的手腕牢牢縛住,又封住了他嘴巴。他看著何國德的背影,腳履輕盈,不弱於少年人,心下不禁擔心。請鬼上身雖可一時催谷體能,但事後身子會變得極弱,何國德年事已高,隨時挺不過去。
二人隨即到了九樓,卻見子軒在牆邊半坐半倚,忙走過去。子軒一頭冷汗,滿身血污,右肩是個驚心動魄的咬痕,傷口附近都是黃中帶紫的膿液。
「被殭屍咬了,中了屍毒……」何國德手中沾了把糯米,敷在子軒的鎖骨,他即時尖叫起來,雙手亂揮,就像敷在身上的是燒得通紅的火炭。
「快去救Amy……那殭屍……殭屍……」子軒稍為清醒說。
就像回應他似的,樓下響起一陣呼嘯,聲音尖銳。
「紫瞳,你照料你的徒弟,我去追殭屍。」
「不,紫瞳,你快跟老頭……師叔公一起去,我在這裡休息一下。」子軒深呼吸了一下,但隨即咳嗽起來,竟然暈了過去。
紫瞳無言,看一看何國德,他卻朝著外邊的雨天。
「讓我照料他好了,你們找那婆娘。」背後響起一把嬌嫩的聲音。
紫瞳回頭,雙目化為紫色,只見Amy站在旗袍作坊前,一身衣服光潔非常。
跟著何國德的背後,紫瞳回頭說:「子軒就交給你了。」
何國德一陣風似的掠過了升降機的大堂,跑到南首的後樓梯。紫瞳雖然快跑,但不忘眼觀四方。
忽然飄來一陣血腥氣,紫瞳腳下一絆,差點摔倒。那是一截垃圾筒。幾步後又有另一截,旁邊躺著一人。紫瞳不用細看,已知屍體誰屬。奇怪的是,那屍體缺了左臂。
「孽畜,還不納命來!」何國德的聲音迴盪,還有一陣尖嘯。
紫瞳衝下樓梯,耳中不斷傳來何國德的叱喝聲。跑了一組樓梯後,卻聽得何國德低哼一聲,罵了句粗口。紫瞳不理腳掌灼熱,加快腳步,到達五與六樓之間,卻見何國德已被殭屍按在牆上,腳旁一地血跡斑駁,右手上的桃木劍只剩下半截。
五條紅繩分從五個方向,襲向殭屍四肢頭頸。殭屍分開了何國德,左臂橫格開了兩條紅繩,雙腳一蹬,跳上了樓梯扶手,又避開了三條紅繩。
那三條紅繩像有靈性般,回頭纏著殭屍雙腳。她失去平衡,倒在樓梯,向下滾動,一直至轉角的位置才停下來。殭屍上身甫動,紫瞳口中唸咒,餘下兩條紅繩及時圍繞過來,在殭屍纏上幾圈,包得猶如粽子般。
「師叔,快!」紫瞳拉著五條紅繩,只覺熾熱異常,十指又腫又痛。
何國德快步上去,手上半截桃木劍插進殭屍體內,直半至柄。
殭屍慘叫,紫瞳雙耳猶如被刺,卻不敢就此放開紅繩。忽然手上拉了個空,仰天摔了一交。
紫瞳只覺一雙手扶著腋下,何國德的聲音在耳旁說:「媽的,纏屍索和桃木劍都不管用了,這婆娘究竟是甚麼?」
何國德扶著紫瞳到了六樓,忙將他放下,在防煙門上貼了兩道紫符,又在門前厚厚的曬上一層糯米。
「砰!」防煙門的玻璃破碎,一隻手摸進來了,是條份外嫩白的左臂,戴著一隻膠手錶。來來回回摸了幾遍,那條手臂如蛇般縮回去。
何國德呼了一口氣,向正在點煙的紫瞳說:「這兩道紫符頂多撐五分鐘,是打是逃,現在決定。」
「我們兩件法器都毀了。如何再打下去?」紫瞳吐了一口白煙,看看雙掌,包裹著纏屍索,都剩下六七公分,斷裂著發黑,猶如被燒。
「我還有一個術,可以一試。」未等紫瞳回應,何國德小指的長指甲已扎進了左手的脈門。
何國德拇指按住傷口,鼻孔發出極重的低音,紫瞳頭腦暈眩,幾乎摔倒。
放開拇指,一道鮮血噴向牆壁,時急時緩。紫瞳見牆上的血跡竟不雜亂,雖然扭曲,但自成一格,似乎是咒文之類。
「這是甚麼?」紫瞳難掩驚嘆。
「藏文。」
何國德續道:「我正在召喚一隻妖物。當年我在西藏……西藏工作,有一藏人以此術對付我們,殺了好幾個命格極硬的軍官。後來,我迫……求得此術,今次是第一次用……用在正主兒上。」
「砰!」防煙門又被撞了一下,震得漫天震灰。
紫瞳嗆著鼻,眼前的血字已寫了好幾行,何國德的臉色越見蒼白。
「握著我的手……」何國德說,聲如蚊蚋。紫瞳依言照做。
雙手一碰,紫瞳全身猶遭電擊,靈力瀉出,急欲放手,但何國德左手如鷹爪,牢牢抓住。
「祂來了。」何國德說,放開紫瞳的手,快要虛脫的他軟倒在地。
可是,紫瞳甚麼都看不見。
「砰!」防煙門終於撐不住了,四分五裂,兩道紙符飄落地上,分為粉塵。
鍾玲站在塵霧之間,額頭上仍然半截桃木劍,全身散發紅氣。
子軒打了個寒戰,醒了過來。張開眼睛,見旁邊的是Amy,一雙清澈的眼睛看著自己,心想自己一定在做夢。
「你要點甚麼?要喝水嗎?」Amy問。
子軒想坐直身子,卻覺四肢均軟軟的發不了力,只可微微點頭。Amy轉身走開,子軒看得更清楚,只見她一身衣服乾乾淨淨,不見絲毫血污泥跡,就更確定自己身在夢中。
Amy拿著一隻玻璃杯,將杯口放到子軒唇邊。子軒大口喝下,通體生寒,那杯水猶如剛從冰箱拿出來。子軒彷彿還看到水面上浮著的白氣。他怕夢醒,不敢吐出水來,骨都骨都吞了半杯,額頭又冷又痛。
子軒身體不能動彈,但頭部可左右活動,發現自己亦身處工廠大廈的走廊。他記得自己做夢前正和紫瞳治殭屍,自己被制服後更被殭屍咬了一口。
Amy取回玻璃杯,坐在子軒身邊,膝頭放近臉頰,兩人於是聊了起來。Amy談起殭屍的事,她說她現在相信子軒和紫瞳了,這世上原來真的有屍變,有殭屍。子軒享受著美夢的一分一秒,他又冷又累,左肩卻猶如火燒一樣。
一把沙啞的聲音戳破了一切:「原來兩小口子在談情,我來找這母的談一下。」
子軒微微轉頭,見一個管理員一拐一拐的,右手拿著墨斗,左手無名指和小指勾著墨線。
Amy擲出玻璃杯,管理員頭一偏卻閃避不了,搖頭摔開玻璃碎,本來已像爛柿子的臉孔添上幾道傷痕。
管理員手一揚,扔出墨線,纏著Amy的手腕一拉,她猶如紙片般飛向管理員。
「快放開我!」Amy叫道,子軒欲撲向管理員,但腰間不聽使喚,向前一仆,鼻子撞在地上。
「一會就對付你,讓你們在下面團聚……」中叔咬破拇指,點在Amy的額頭,Amy呼了一口氣,強忍著不喊出來。「……不,不,還是把你煉成屍,就收拾那紫眼的,還有那養鬼小子……」
走廊上的燈突然全熄,一片漆黑。
「不要裝神弄鬼,老子一生……」
燈泡一顆顆亮起來。中叔面前站著一個高大人影,頭頂幾乎碰著天花,後面跟著幾個男女,好生面熟。
「我們想借這女孩一用。」
「你這牛鬼蛇神,還敢命我做事?」中叔把Amy抓得更緊。
「得罪了。」
燈泡再次熄滅。
子軒聽到中叔說「怕你……」就戛然而止,只有喉頭深處發出呵呵聲。子軒聽到硬物跌在地上的聲音,估計是中叔的墨斗。
然後是「啪喇啪喇」,就像踏在花生殼上,子軒記得拳頭打斷對手鼻樑都會發出類似聲響。
燈泡再次一顆顆亮起來。墨斗果然丟在地上。中叔依然直立,身子向著子軒,頭顱則對著相反方向。
Amy則消失無蹤。
鍾玲踏著死亡的腳步走來,每步都與紫瞳的脈搏呼應。
「退後,不要理我。」何國德推開紫瞳,手握半截桃木劍衝向鍾玲。
她一手揪起何國德,在牆上猛摔,何國德吐了一大口血,四肢軟垂,半截核木劍丟在地上。
紫瞳叫:「師叔!」何國德向他搖搖頭。
何國德召來的四道黑影一動不動,隔岸觀火。
「你們這些師傅,沒一個是好人。」鍾玲將何國德擲在地上,然後一腳一腳踩在他的肚子上。
紫瞳見何國德每中一腳即吐一口血,心急如焚。
「哈哈!」何國德忽然放聲大笑。
「你這神棍,笑甚麼?」
「笑你死到臨頭還逞強!」
「你才逞強!」鍾玲說著提腿,正要一腳踩在何國德面門。以她勁力,這一踩只怕會踏碎何國德的頭顱。
但這一腳沒有踏在何國德的頭上。
鍾鈴的腿已被何國德抓住。剛才四人已消失不見。紫瞳見何國德身上散發出陣陣黑氣。
好像變了另一個人。
突然,遠處傳來歌聲。雖然已驅邪超逾十年,紫瞳亦聽得心中發毛。
高大的身影領著小身影穿過防煙門走來,走到近處,那小身影曲線玲瓏,似乎是個女的。
兩人化成白煙,鑽入何國德的體內。
何國德大吼一聲,一掌推得鍾鈴直飛天花板。鍾鈴雙腳踏在天花板,倒轉身來,兩隻赤目凝視何國德,一臉不解。
紫瞳亦無法解釋眼前的一切。
何國德與鍾玲分為兩道身影,在走廊鑽來插去,附近的燈管紛紛破碎。
「砰!」一道紅影飛出,撞在牆上,隨即撲前,和何國德纏鬥。
兩人猶如野獸,一時何國德退出圈子,臉上多了五道爪痕,鮮血淋漓,一時鍾玲躍到天花,鼻樑碎裂。
殭屍雙手狂舞,化成一團紅雲。何國德用的雖是尋常武術,但勁力較常人強了幾倍,殭屍幾次突襲,都被他的拳風掌影打了回去。
何國德一手帶開鍾玲的指爪,擒住左腕一扭。
「把手還給我!」何國德竟發出Amy的聲音。
骨肉撕裂,鍾玲的左手竟被硬扯下來,尖叫起來,後躍十個單位的距離。何國德追趕,鍾玲單臂難抵雙掌,數個起落,已被何國德踢斷雙膝,跪在地上。
何國德深吸了一口氣,唸了幾句咒語,一掌劈在鍾玲的天靈蓋上。
鍾玲雙目由紅轉黑,紅煙從口鼻溢出,逃到後樓梯去。紫瞳似乎見到紅煙化成了人形。
何國德雙腿發抖,紅煙退盡後,終於軟倒在地。
紫瞳衝上照應,只見何國德面容慘白,皺紋深刻,彷彿一下子老了數十年。
「收了她,完事後,好好照顧我的小孩。」何國德留下最後的託付。
紫瞳跑到後樓梯,那裡一片寂靜,只賸下剛才打鬥留下的血跡。紫瞳拾起斷劍尖,收入懷中,又放出了一把電子豆。他之後向四方一拜,唸了個淨土咒。
電子豆把紫瞳帶到九樓,子軒趴在地上,沒有稍動。身後兩公尺,是跪在地上中叔,那被扭轉了的臉上彷彿在笑。
紫瞳蹲下察看子軒,只見徒弟雙目緊閉,臉色發藍。紫瞳檢查子軒銷骨的傷勢,糯米已經發濕變黑了。紫瞳忙敷上新米。一夥電子豆跳上了子軒的手掌,被他一下揑碎。
莫非……
子軒睜開眼,雙手掐住紫瞳脖子。
紫瞳雙腿全力一蹬,子軒紋風不動,雙手倒越掐越緊。
「找你一起陪葬!」子軒雙目透出藍光。
紫瞳難以呼吸,但心境冷靜,揑了個出舍咒,一掌拍在子軒額頭。
子軒瞳仁轉黑,雙手略鬆,旋又收緊,眼神再次透出海洋的顏色。
紫瞳快昏厥過去,右手卻摸到一個熟悉的弧型,急忙拿著,左手摸到適當位置一拉,拉出一條墨線,纏在子軒雙臂。
子軒大叫,差點震聾了紫瞳,雙手鬆開。紫瞳站起,吸氣出掌,拍在子軒背心,一團紅煙溢出,在地上分成一個衣衫襤褸的女性。她瞪著紫瞳良久,眼神怨毒,之後一陣寒風,她化為一堆黑灰,像燒衣般隨風飄散。
紫瞳將中叔的墨斗放回地上,對中叔的屍體說:「總算救了一命。」說著唸了幾句,超渡亡魂。
紫瞳領著走路一拐一拐的子軒,到十三樓與何國德會合。鍾玲本來站著之處只賸下一堆灰塵,還有一件破爛的旗袍。紫瞳將灰塵掃進了一個木瓶,外面再貼了鎮屍符。
紫瞳揹起何國德,瘦瘦的身體竟如此沉重。
子軒步出工業大廈,外邊早下了一陣大雨,地面濕滑。雖然不過是下午三時,已像平日七時一般。
「老頭要怎麼辦?」子軒問,把何國德放進後座。
「我會幫他超渡,然後火化。」紫瞳關上門,插進車匙,啟動了甲蟲車。
「你呢?要去醫院嗎?」子軒見紫瞳左肩的繃帶滲出血水。
「先去師叔的舖。」紫瞳拿著方向盤,雙眼向前。
子軒見倒後鏡有個人影向他揮手,回頭向看,似乎見到Amy的身影。他一咬下唇,將淚水吸到鼻腔裡。
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牙齒如此尖銳。
驅屍記 完;茅山新世紀 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