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陳凱螢
美國商場之父Victor Gruen設計商場的原意是將它打造成以人為本的場所,將零售與公共設施結合,讓散落的人們可以重新建立社區。我印象中的大型商場,不過是被連鎖店壟斷的消費場所,甚或是佔領住宅區的商場群。還記得幾年前香港充滿反對地產霸權的高亢呼聲,以及對商場設計去人性化的批判。可惜,一式一樣的商場拔地而起,多間小店終不敵租金上漲而被迫結業。我會不禁問:香港除了經濟發展,還剩下甚麼?香港的公共空間就只有大型商場?我們能否不盲目地被壟斷的市場牽著走,自由地選擇商品,重新為商品定義價值?如果說,我想逃離充斥消費主義的商場,不想淪為《Dawn of the dead》中在商場漫無目的地遊蕩的喪屍,也許遍地開花的市集會是我的另一種選擇。
市集從何以來?
「日中為市,致天下之民,聚天下之貨,交易而退,各得其所。」(《易經 · 繫辭下》)。「市集」或「墟市」無劃一的定義,它向來是民眾聚集交易之場所,當中的內容與形式千變萬化。 上幾代香港人對「市集」這概念並不陌生,在商場尚未鋪天蓋地的年代,墟市正是他們買賣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地方。透過在墟市聚集互通消息,居民的生活就會微妙地連結起來,形成密切的關係鏈。大埔舊墟、石湖墟、粉嶺聯和墟等舊式墟市大多由居民聚集而自然形成;上環大笪地、黃大仙騰龍墟、天水圍天秀墟等是由政府「由上而下」主導;現代墟市如天水圍天光墟、深水埗午夜墟則非每天營業,但有約定俗成的開放時間及地點。而近年創意市集(Fashion-Market)及農墟的出現,更為香港這個大商場增添新選擇,吸引了不少人前來尋寶及擺攤檔。
市集的種類
香港的市集數量繁多,難以清晰的界線將它們仔細分類。不過,若果以市集背後的理念、消費者、商品三方面分類,則可主要分成兩大類。
第一類是以支持地區經濟、為基層市民提供交易場所為宗旨的墟市。午夜墟、天光墟、農墟,以及在各地區出現的小型墟市都可歸納到此類別。由於這些墟市的檔主無法取得小販牌照,隨時會被食環署檢控,所以攤檔通常只能擺放兩至三小時。「撐.基層墟市聯盟」在今年五、六月主辦了首個香港墟市節,正提倡「由下而上」,讓社區主導墟市發展,為大眾市民提供更多消費選擇。
超級市場甚少出售本地蔬菜,在農墟裏卻可找到由本地農夫種植的蔬果。檔主悉心地將發泡膠箱和筲箕排得井然有序,偶爾以蕉葉墊地,坐在上面搖著葵扇扇涼,出售有機水果、香草、水耕菜等。熱心的老人會在農墟的一角擺賣荼果、雞屎騰、砵仔糕等。今年六月我曾到訪在聯和墟市場舉行的北區墟市節,那天更有坪輋、打鼓嶺的居民出售自家製爆谷和蔥油餅。相比那些放在連鎖麵包店雪櫃裏的精緻西餅,我更喜歡墟市裏純樸的傳統小吃,因它們喚起的是幾代人共同擁有的回憶。那天前來買菜的人大多是中年人和老人,當他們買到如印尼秋葵般罕見的蔬果時,總會不經意地淺笑。如果在商場裏閒逛,又會在大同小異的商品中遇上這樣的驚喜嗎?
有別於農墟,午夜墟和天光墟呈現了城市的另一種面貌,也是草根最常流連的「購物天堂」。晚上十時,深水埗大部份的店鋪經已打烊,北河街一帶卻開始熱鬧起來。午夜墟是個免費的派對,你不用買入場券,就可以隨意在街上擺賣,在夜幕下的大街自由穿梭,將白晝的繁囂延伸至黑夜。沿著大街兩旁排開的地攤毫不華麗,但也非沒有花心思設計。白膠袋、紅白藍袋、舊帆布、紙皮都是地攤獨一無二的背景,檔主只消將它們揚起鋪平就可以排列各式各樣的貨品,開展兩小時的深夜派對了。只有在午夜墟,沒有用的東西才會重新獲得它的價值,被賦予另一個靈魂。那邊廂有賣$2的粵曲唱片等著知音人帶它回家,這邊廂有即將過期的食物如嘉頓餅乾、百福豆腐花、生命麵包、瑞士糖等待被認購。那夜我站在賣懷舊玩具的地攤前,看見色彩斑斕的機械人鋪滿一地時,忽爾想起小時候也喜歡翻遍玩具箱,將裏面的小玩意全都倒在地上逐一挑選。午夜墟還有二手衣物、杯子、碗碟、鞋子、電器等,只要你願意花時間蹲下來細心挑選,總會找到心頭好。
第二類市集是創意市集,以文化及藝術為主題,為香港手作人提供交流平台。創意市集對年輕人或「文青」而言並不陌生,「JCCAC 手作市集」、「nomad nomad 市集」、「Suuuper Market」、「Afternoon Market」等都是他們經常出沒的地方。創意市集這概念源自台灣創作人王怡穎出版的《創意市集》,書中提到倫敦的Spiralfiends’ Market及 UP Market,它們在藝術工作者進駐後形成了獨特的城市街角文化。然而,香港的創意市集的規模相對較小,大多在工廠大廈、書店、商店等地舉辦,甚少有獨立的建築讓藝術家售賣他們的作品。
創意市集的商品大多是講求設計、質感、創意的手工藝品,而非生活必需品。這些手工商品強調原創性與獨特性,因此不少店主會讓顧客訂製獨一無二的作品。雖然創意市集的規模不大,通常只擺放二十到八十個攤檔,但琳瑯滿目的商品足以讓我待上整個下午。皮革製品、手繪布袋、復古裙子、銀製飾物、手工皂、乾花配件等手工藝品不但蘊藏著檔主的性格與喜好,還有等待被發掘的故事。這些市集也會寄賣其他地區的品牌,甚至邀請台灣的市集到香港擺攤檔。來自台南的「手_手市集」去年首次在香港舉辦,吸引了不少年輕人到深水埗的唐樓尋寶,參加這場在閣樓舉行的午後派對。
近年創意市集湧現,幾乎每個週末都會有不同主題的市集在各區舉行。「JCCAC 手作市集」算是香港創意市集文化的始祖,五年前首次舉辦時只有二十個攤檔,到今年春季已有超過一百三十多個攤檔,可見市集文化在香港蔚然成風。創意市集已超越舊式墟市的想像,每場市集都像一個主題派對。五月份的「nomad nomad 市集」曾以「旅行」為題,讓檔主擺賣相關的產品,與顧客分享在異地流浪的故事,更邀請了旅行家主持講座。買家賣家席地而坐,圍在一起輕鬆地聊天,偶爾說到有趣的旅行回憶就會引來哄堂大笑。創辦人著重的不只是消費者物質上的滿足,而是講究消費體驗(Experience Consumption),為他們提供情感、娛樂上的刺激。
香港市集的可能
形式/
我們在商場購物,早已習慣以金錢交易,忘記了其他交易形式。交易的媒介不一定是實體,它可以是交換思想,交換感情,甚至交換秘密。今年六月創不同(MaD)舉辦的「自由市場2015」,打破了僅用金錢買賣的鐵則,讓參加者重新定義市場的規則。有人以物易物,交換心愛的書本及文具;有人以故事易畫,跟檔主分享關於你名字的故事,他就會送你一幅畫。而我選擇了以快樂換快樂,在專門回收喜悅的地攤分享了一個人遊台北的趣事,接著大家輪流分享,各自換走幾件動人的事。
市集裏的活動沒規範,它的內涵亦不再停留在消費上。要令派對其樂不窮,少不了動聽的音樂和精彩的表演,因此在創意市集裏你可以在天台欣賞電影,在草地聽音樂會。創辦人樂於與參加者分享生活態度,所以會加入他們喜愛的文化元素,令市集變成分享文化與藝術的平台。我們不再以「消費者」的身份參加市集,而是單純土木「市集愛好者」,簡單地聚在一起,享受悠閒的下午。
空間/
在香港生活,似乎只有消費才能填補我們空洞的心靈。商場是城市肌理的一部分,行人天橋、大型屋苑、空中花園等設施盤根錯節,人被商場重重包圍,從一邊走到另一邊,總無法避免要經過這些商業化的空間。大型購物商場如朗豪坊、APM、K11等相繼成為各區的地標,消費者在偌大的空間下魚貫而出,卻愈來愈少逛商場以外的大街小巷。不過,市集的出現創造了新的購物空間,讓我們重返城市中被遺忘的角落。
工業大廈是辦創意市集的熱門場地,活化後就變成了如D2 Place 及JCCAC的文藝集中地。香港的市集及墟市並不局限於室內,你有想過中環海濱、科學園草地、石塘咀山道天橋下、工廈天台等地方可變成市集嗎?露天市集就像城市綠洲,當四周的人生活如常,高樓大廈故我地佇立在蒼茫的建築群中,竟有一片歡樂的天地載著一群自得其樂的人。檔主利用環境的優勢,發揮創意設計地攤,盡情運用公共空間。現時礙於小販條例,申請場地舉辦市集的過程繁複,因此香港尚未能像「大好青空–台南巷弄尋物市集」般在小巷發展藝文空間,又或像首爾弘大「自由市場」在公園定期舉行。不過,市集的出現正逐漸將香港的角落活化成嶄新的舞台,擴闊人們對空間的想像。說不定,來年盛夏我們可以在沙灘辦一場「海邊市集」,一邊曬太陽,一邊交流手作心得?
人/
商場與市集最大的分別,在於對「人」的重視。Gruen在逝世前曾說:「商場摧毁了城巿。」商場在千篇一律的發展下,他設計的地方已變成掏空社區靈魂的兇器。自助購物的出現,令顧客不用與店員溝通,交流與對話轉化成死寂的數字,黑白分明地顯示在螢光幕與帳單上。然而,市集不是如此,更不應是如此。如果上述的面向是構成市集的重要部份,那麼「人」更是不可或缺的要素。
深水埗天光墟的檔主就像派對主持,每個清晨迎接失眠的、剛下班的、早起的街坊,與他們談天說地,談街頭巷尾發生的小事,論政治、經濟、民生等大事。那是個無分你我的平台,人人都可暢所欲言。他們會與陌生的或相熟的人分享生活中的繁瑣,得意忘形時會在談吐間夾雜粗口,又或興奮得拍手叫好。天光墟的貨物十分便宜,但間中也會有人講價,有性格的檔主多粗聲粗氣地回應,展現墟市中最真實的交流。直到天微微光,人才陸續散去,下個清晨又再次聚頭,彷彿有著不言而喻的默契,定期在某地點辦聚會。
在創意市集裏,檔主與顧客關係更微妙。「手創市集」的主題是「 與你一起發掘被埋藏的美好 」,這正是我理想中創意市集的要素。檔主默默期待欣賞自己匠心獨運的人,顧客期望發掘意想不到的手工藝品,若然兩方遇上了,就會津津樂道談設計靈感、材料和製作技巧。我曾見過某攤檔賣的全是畫上蘑菇圖案的袋子,追問之下,檔主笑言:「不為甚麼,全因我喜歡吃蘑菇,覺得它很可愛!」我們平日逛街遇上喜歡的物件,就會乾脆將它買下來,很少主動了解它的設計意念,但透過與市集檔主對話,我才訝異地發現許多設計靈感源於生活。每個市集背後都有它的故事,檔主透過一言一語,將動人的故事送給前來的人,製造消費以外的快樂。
我們批判商場文化,非要抗衡資本主義或消費主義,更沒有必要完全否定商場的價值。John Fiske 指出消費者在選擇商品時,正是一個充權的時刻,因為消費者主導了消費本身。消費者的力量是微弱的,唯有透過生活的實踐,才能逐點填滿這城市的蒼白。我們羨慕台灣、韓國、日本等地有良好的文化土壤,崇拜他國濃厚的文化氣息,可別忘了香港仍有抗衡社會主流價值的年輕人,正為香港的市集文化努力。深水埗「見光墟」、香港手作設計展相繼舉行,儘管城市人在金錢世界的漩渦裏徘徊,但可幸有少數人堅持在邊陲掙扎,不甘做商場文化的奴隸。在侷促的城市尋找快樂並不容易,但我們尚有選擇。來吧,下個週末離開商場,一起參加香港市集的派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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